星期五, 1月 05, 2007

墮落世界中的神聖寫作──中國大陸基督徒作家北村

文章作者:邢福增

  文學與人八十年代中共推行「改革開放」政策,中國社會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文化大革命的教訓及中國社會在開放後呈現的各種問題,促使不同領域的知識分子作出深層的反省。一九七九年開始,中國文學界一反過去對社會主義的現實只能歌頌,文藝只能服從政治任務的桎梏,呈現出一股被稱為「新寫實主義」的文藝潮流。這些作品深刻地反省文化大革命的問題,展現出過去作品所從未見過的現實世界。

  反思文革是八十年代初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話語。正如巴金的自我檢討:「在總結十年經驗的時候,我冷靜地想:不能把一切都推在『四人幫』身上,我自己承認過『四人幫』的權威,低頭屈膝,甘心任他們宰割,難道我就沒有責任!難道別的許多人就沒有責任!」(《探索集》)巴金的自省揭示出一個深層的問題:甚麼是人的價值?如何可以保持人的尊嚴?人們應該如何從文革中總結教訓?「人」的價值成為「新寫實主義」文藝創作的重要課題。

  隨著經濟改革的深化,社會經濟轉型帶來不少震盪與衝擊。當中國社會從計劃經濟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,商業文化、消費文明日趨泛濫的時候,知識分子發現在這個功利主義佔主導地位的時代裡,人文學術也受到市場經濟的衝擊。在文藝創作方面,出現了不少詼諧、幽默、調侃人生,甚至是褻瀆神聖、「痞味十足」的玩世作品。中國知識分子進一步關注人的終極關懷及精神取向。面對「現金關懷」對「終極關懷」的衝擊,一場圍繞著人文精神是否失落,又如何重建的討論由此展開。

  八十年代迄今,中國知識分子一直沒有放棄對「人」存在的終極價值作出反省與追尋。而在部分文學創作中,更流露出對宗教精神及價值的傾慕與肯定,為當代中國文學注入了宗教的關懷。

北村的神聖寫作  

  北村(原名康洪)是中國著名作家。一九六五年生於福建,一九八五年自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後,即從事文學創作,被譽為中國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。一九九二年三月,他受洗成為基督徒後,創作轉向關注人的靈魂、人性和終極價值的探索,以「神聖寫作」開創了國內小說界的獨特現象。《施洗的河》(一九九三)是他皈信後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,藉著主人公劉浪從墮落到重生遭遇,帶出生存的意義,以及靈魂救贖的問題。北村通過小說的不同角色,說明了人類在罪中的絕望及惡的真實。更重要的是,他帶出了基督信仰的盼望,讓飄泊的靈魂找到終極的歸宿。

  北村的創作十分關注「存在」的意義。人為甚麼要活著?生存的意義是甚麼?人活著又應該追求甚麼?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,人們生活的條件大大改善。但是當人們從外在政治教條的桎梏中得到釋放,甚至享受到富裕的物質生活後,是否就代表人能夠找到他自己?還是陷入更深的自我迷失?

  在中篇小說〈傷逝〉(一九九三)及〈消失的人類〉(一九九三)裡,北村通過死亡這個文學的主題來探討生存的意義。小說的主人公,都是在一般人眼中活得不錯的人,卻因著難以說明的理由,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。他在背後要帶出的,就是人「活著」的問題:

  「叫人活著的乃是靈,肉體是無益的。你還有一個魂,一個心思、意志和情感,它無時不刻要自作主張,要做王,它使你淪落在體驗中,而這種體驗除了空虛、孤獨之外,甚麼也沒有。這種體驗裡充滿了鬼魔,你就被黑暗主宰了,你就完全了,有一天你要看見世界失了味,你要看見小說幫不了你的忙,你莫名其妙就想找死,你可能就死了,真的死了。你誕生在這個世界專特是為著死的嗎?」(北村:〈愛能遮掩許多的罪〉,《鍾山》,一九九三年六期)

  人生存在世的意義,難道就是為等待死亡?於是不少人努力尋找一個永遠解決的辦法,或稱之為終極關懷,好作為救贖的方法。這正是人需要得著拯救,並渴望拯救的原因。北村通過小說希望指陳出人不斷尋找拯救卻又無法得著拯救的事實!

  那麼,甚麼是人不能自我拯救的原因呢?北村指出,是因為叫人活著的靈沉睡了。「靈若不甦醒,人就跟動物的樣式和性情差不多,優雅一點而已。」這裡北村所指的「靈」有著強烈的基督教色彩。他認為,打從人類的始祖在伊甸園犯罪起,人便棄絕了神的愛,走上一條背逆的路。一切人的意念都是虛妄的,人根本不能憑自己的力量救渡自己。人唯一可以得著拯救的方法,就是「恢復起初的愛」,就是「神」。唯有得著神聖的愛,人方可得著真正的釋放,尋獲生存真正的意義與價值。作家必須要「恢復起初的愛,再啟動這支筆」來創作,才能「成為這個時代良心的代表」。

  北村指出,由於中國知識分子沒有「神」的觀念,他們對「絕對」和「天道」的理解,均是以人對受造物(自然)的認識關係而達成的。因此,生命的體驗淪落為對自然的體驗,「終極關懷自然下降為道德關懷」。北村強調,「真正的人文精神是道德價值的出發點,不是道德價值本身」,中國知識分子所討論的人文精神,由於缺少了「超驗的價值」,缺乏一個不動的根基,因此,表現出的實際上不是人文精神,而是「文人精神」。「文人精神只是一種理想,它不代表實際,更不代表真理。」若非從宗教的超驗進路入手,根本不能掌握人文精神的關鍵所在,更遑論任何重建的討論。

  北村毫不諱言他的立場:「作為一個作家,對人自身最堅決、深刻、徹底的批判和否定,只能來自於信仰。」他的立場,就是接受神聖的啟示,追求真理;並本著從「靈」(與神接觸的唯一途徑)而來的「良知」來寫作。(〈神聖啟示與良知的寫作〉,《鍾山》,一九九五年四期)

中國當代基督教文學的建構  


  從一九九二年皈依以來,北村已投入神聖寫作十多年,成為中國大陸少數公開認信基督徒身分,並致力從事基督教文學創作的作家。他曾入選中國小說五十強(一九七八至二○○○)優秀作家,作品已有被譯成英文、日文、德文等外語。迄今北村出版的作品十多種,其中《周漁的喊叫》(一九九九)改編成電影《周漁的火車》(由孫周執導,鞏琍及梁家輝主演)。近著包括《憤怒》(二○○四)、《公路上的靈魂》(二○○五)及《我和上帝有個約》(二○○六)。現時他定居於北京,參加方舟教會的聚會,並為教會義工。

  余杰曾指出,改革開放以還的中國文學,雖然感覺到當代人心靈的墜落,但是卻只是停留在對「惡」的白描上,甚至還陷入了對心靈墜落狀態的情不自禁的把玩,結果當代中國文學只停留在與罪惡平行的可悲境地。相反,北村的創作,展現了「惡」與「罪」的關係,直指「惡」來自我們自身無可擺脫的「罪」。更重要的是,北村在創作中帶出「愛」與「救贖」的盼望。(《憤怒》余杰序)

  北村的神聖寫作,並不是單純運用了宗教或基督教的資源與素材來創作,與其他中國當代小說家不同之處,在於他是「用一個基督徒的目光打量這個墮落的世界」,他不僅藉文學來診斷心靈,也嘗試開出藥方與治療。捧讀與細味他的創作,除了讓我們窺探到一位中國基督徒知識分子對信仰與時代的反省外,其創作在中國文壇獲得的廣大迴響,更可視為基督教文學打入社會公共領域的一個突破。

  中國基督教文學的創建課題,展現了信仰能否與社會文化,以至時代心靈對話的可能。在關注基督教在當前中國社會發展的現況與前景時,我們也得把目光轉到基督教文學這個長久被忽視的領域去,從而拓闊我們的視野,深化我們的思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