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 1月 16, 2007

母親。姓氏。里貫。作家 ~張曉風作品

文章作者:張曉風   書名:《星星都已經到齊了》

母親。姓氏。里貫。作家

  兒子小時,大約三、四歲,一個人到家門口的公園去玩。有人來問他籍貫,他說:「我是湖南人,我妹妹也剛好是湖南人,我的爸爸和爺爺、奶奶都是湖南人,只有我媽媽是江蘇人。」

  他那時大概把籍貫看成某種血型,他們全屬於一個整體,而媽媽很奇怪,她是另類。

  這個笑話在我們家笑了很多次,但每次笑的時候,我都悄悄生疼,從每一吋肌膚,每一節骨骸。

  我有個同學,她說她母親當年結婚時最強烈的感覺便是「單刀赴會」。形容得真是孤淒悲壯,讓人想起:「風蕭蕭兮易水寒,淑女一去兮不復還。」父系中心的社會,結構完整嚴密,容不得女子有甚麼屬於她自己的面目,我的兒子並不知道他除了姓林,也該姓二分之一的張,籍貫則除了是湖南長沙,也包含江蘇徐州。

  母親生養了孩子,但是她容許孩子去從父姓。其實姓甚麼並不重要,生命的傳遞才是重點,正如莎士比亞說的:

  「我們所謂的玫瑰,如果換個名字,不也一樣芳香嗎?」

  可貴的是生命,是內在的氣息,而不是頂在頭上的姓氏或里貫。

  晚明清初,有本書寫得極好,叫《陶庵夢憶》。顧名思義,作者當然應該姓陶。其實不然,作者的名字叫張岱。為甚麼姓張的人卻號陶庵呢?簡單的說,就是作者在從事懷舊的、委婉的書寫之際,不自覺的了解到自己也有屬於母親的、屬於女性的一面。而他的母親姓陶,他就自號「陶庵」。

  也許只要那顆纖細的敏感的作者之心,才會使他向母親的姓氏投靠。

  張岱的情況更特別一些,他是遺民,身經亡國之痛。他勉強活下來,是因為想用餘年去追述一個華美的、消失了的王朝。他渴望為逝去的朝代作見證並盡孝道,大明朝是他的父親,也是他的母親。

  英國出生於二十世紀的劇作家傅萊(寫過The Lady’s not for burning)把自己的姓和宗教,都改成了外婆的,他本姓哈瑞斯,十八歲才改的。

  近代作者中直截了當用筆名來表達皈依母親之忱的便是魯迅了。魯迅原姓周,叫周樹人,與周作人是兄弟,並享盛名。魯迅算是第一個寫現代小說的作者,有趣的是他的小說背景永遠圍繞著魯鎮打轉,「魯」是周樹人母親的姓,他選擇這個姓來作自己的筆名,似乎有意向父系社會的姓氏制度挑戰。一生下來便已被命名為周樹人是他無法抗議的,但當他有機會給自己安排一個新名字,他便選擇姓母親的魯。

  附帶一提的是,魯迅的筆一向辛辣犀利,挖苦阿Q或孔乙己絲毫不留餘地,但他筆下的女性卻在堅苦卓絕中自有其高貴而永恆的刻痕,如華大媽,如夏四奶奶……。

  改姓改得更晚的是台大外文系的黃毓秀,在她改姓母親的姓氏「劉」之前,其實常建議同學叫她「毓秀老師」。

  還有一位在桃園監獄中服刑的年輕人,忽然從「天人菊寫作班」學會了寫作,生命也因而重新翻了一翻,他為自己取了個筆名叫蘇柟,他的理由如下:

    「因為我最最偉大、最親愛的媽媽姓蘇,她常常向我們抱怨,
  家裏三個小孩沒人和她同姓,無人和她同心?每回鬧彆扭,都嚷著
  說,你們這些姓鄭的如何怎樣、怎樣如何的。所以,我的筆名一定
  要和媽媽同姓。」

  作家大概是最容易為母親打抱不平的人,最容易向弱勢母親認同的人。

  當代作家中的余光中,其身分證上法定籍貫雖是福建永春,但他少年時期一向認同的卻是母親的故里,江南煙水之地。

  下一次,當有人問及我們姓氏里貫之際,讓我們──至少在心裏──也承認母親的這一邊姓氏里貫吧!

  ──原載八十八年五月號《台北畫刊》雜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