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第一天開始,朋友們已經鼓勵我要勇敢、要堅強、要忍耐。到了第四十九天,我已經感到難以喘氣。
這段日子,有許多人的關心與問候。我多數是冷靜的說著:「嗯,還在適應中,畢竟太突然,現在最擔心的是論文,以及能否畢業……」。這些回答,好像根本不帶任何意義。
有時候越說越難受。為什麼我就不能簡單的說,「我很傷心」或「我很悲痛」?為什麼要擔心引起對方的「難堪」或「不安」?禮貌、正面形象甚或信仰等枷鎖真是如此沉重狹窄嗎?我是被鎖還是自鎖呢?我不知道,只是好想進到內心的至深處,面對實在的自己。
下午,我終於「離家出走」了。獨自走向西灣,靜靜聆聽自己的心聲。一一浮現出來的是,「沒有了媽媽的日子,以後怎麼活下去?」、「心中好空、好孤單、好害怕」、「我在這裡做甚麼?」、「好擔心家人再有不測」等等。
為什麼我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呢?或許是我所預期的回應,讓我怯步;任何理性與好意或正義的安慰與鼓勵,只會讓我感到更累。我只想有人默默聆聽我的真心話,能否明白已是另一回事。
給我一個自由的空間,聽聽我的悲愴、吶喊、號啕、痛哭。
最常浮現的,是媽媽中風之後,坐在床邊的情景。她總是坐在那兒看電視、吃飯,有時候靜靜的不知道在想甚麼。然而自從在客廳掛上媽媽的遺照,就好像在提醒自己,再也不會看見坐在床邊的媽媽了。
打電話回家,接聽的不再是媽媽那熟悉的聲音。到達機場或車站,不會再看見媽媽來迎接。以前每次從外頭回家鄉,都會跟媽媽點菜,我最喜歡媽媽炒的空心菜與炒雞肉,還有媽媽炸的三層肉;多年來,這幾道菜我怎麼都做不到媽媽的水準,幾乎是我回家必點的菜。
為什麼這十多年來,我是那麼放心的在外頭讀書也好、工作也好?現在卻沒有心情、沒有動力去做最要緊的論文。一切好像停止下來,方向開始迷糊。過去我沒有擔心過家里,因為一直有媽媽守候著。如今,家里不是少了一個人那麼數字化;家里,少了很多、很多,就像我的心,少了一大部份,很空、很空。
雖然我長久在外頭,但媽媽一直都是我的一部分;我們可以隨時找到對方談天說地,她特別喜歡找我談家里或親戚的困難,發發嘮叨,然後一起想辦法去面對。在難過、害怕、擔心、孤苦的時候,只要一想到家,其實是想到家里的媽媽,我就感到非常安全;我相信,只要回家,天塌下來可以當被蓋,凡事有媽媽扛住,一切都可以解決。
記得小時候家里只有祖母與我兩個人,我常在祖母睡著時去看看她是否有呼吸,很擔心祖母會去世。爸爸長年在木山工作,遇過好多次意外,也有很嚴重的,我也曾經害怕爸爸會遺留我們在世上。
唯獨從小到大都未閃過媽媽會離世的念頭,更何況是四十八歲之齡。原來在我心目中,無論是潛意識或非意識,媽媽是永遠不死的。小時候生病嘔吐,媽媽帶我去針炙,我一看見針要刺下去,就悲慘的大喊媽!……媽!……一直到現在,只要有事壓在心頭哭起來,我都是哭著喊媽媽;我相信以後一樣是喊著媽媽。
我也常想起爸爸如何面對愛人的離世。我尚且如此痛苦,更何況最愛媽媽的爸爸。一想到這裡,整個心臟肺腑好似都被撕裂,肝腸寸斷,不能自己。
最害怕人家問起為什麼媽媽的糖尿病這麼嚴重,我不想說那是媽媽自己的責任。這個感覺是最痛、最難的。我只想說,那是媽媽走的路,讓我們尊重她吧。別追根究底了,我恐怕無法承受得起。
媽媽離世後,我發覺自己不期然的陷入中國文化。雖然心中有確切的答案,卻還是想看見媽媽現在過得如何,也希望媽媽可以與我們通訊;這是一份無法割斷,卻好似被逼要割斷的情,傷極、痛極。
媽媽,您離開的那個晚上,我遠在西北以徹夜的淚水與頭痛欲裂,為您守夜。在七七的這一天,請容許我暫時跳離這個傾向助人隱藏悲痛的世界,讓我放下所有傳統的枷鎖,好觸摸我的疲累、憂傷、悲鬱、慌亂;暫時放下美好的追憶,好感受心靈絞痛的每一個節拍;希望這樣可以慢慢釋放那籠罩著我的哀慟。
請不要告訴我這是人生必走的路而不要悲鳴,也請不要勸我節哀順變,更請不要說任何道理勸我逃避真實的自己。這個傷很真,這個痛很深。這個晚上,就由得我回歸人性、任我盡情泣悼吧……
寫於09.10.2004媽媽七七夜晚